景疏

混迹多圈,主ff7/方舟/王者。
亮瑜重度洁癖及双厨粉;舟主推银灰嵯峨;SC&萨菲罗斯激推bot;欧美日漫国漫都有涉及。
天雷云亮策瑜真遥;大众雷点远离我。

折桃【亮瑜24H】第九棒

520-亮瑜24小时联动

第九棒 时间8:00

上一棒 @听闻乔小喵是个智障 下一棒 @满城阙 


折桃——by景疏

cp:亮瑜

人设:诸葛亮是王者的武陵仙君,周瑜、小乔人设无关王者,其他人物私设,整个世界观属于架空玄幻(吧?)

篇幅:中长篇,已完结

希望喜欢,不胜感激。


01.

什么都不懂的时候,我曾拥有全部。

光阴若薄水,潺潺淌过,千百年来,不曾停留,也不曾匆忙。想要捧起,却终是漏于指尖,缓缓的,不留情面。

春夏秋冬,四季轮回,桃树不知开了多少遍花,结了多少次果,又落了多少片叶,诸葛亮也不知自己活了有多少年岁。

他是一株桃树,也不知是谁栽下他的,生在一处破败的院落里,像囚在一个笼子里,看不见墙外的风景。

他散漫地修炼了数百年,却迟迟等不到化形的天劫,只能日复一日地数着青苔遍布的地砖,数了上千遍——总共九百九十九块,绝对错不了。

直到有一日,风和日暖,难得的好天气,诸葛亮懒洋洋地伸展着树枝,闭上眼享受和煦的阳光。

忽然一只手摸上了他的树干。那位置巧得很,好比是人类的腰部,激得诸葛亮一颤。

许是邻家顽童又误闯进来了。他不悦地睁开眼,本想惩罚一下闯入者,却在看清眼前的人以后,陡然停止了动作。

不比头顶一方蓝天,不比院里一地残叶,那是他囚禁于这小小院落中数百年以来,看见过的最美的风景。

“这儿竟有株百年桃树,可真是稀奇。”声音清澈如汩汩溪泉,人也如声音一般,干净得不沾一点凡尘。

一身红衣翩翩,蜿蜒地上,像绽开的桃瓣,傲视百芳;一头乌发未梳,随意散下,像倾泻的水瀑,泼墨挥毫。

唇红齿白,眉目流转,眸中似蕴了点点阑珊秋色,抬眼之间风华绝代,惊艳了山河岁月。

那人伸手折了一枝孤芳,俯首细赏枝叶间嫩粉花苞,唇角微勾,眉间哀思一散而尽,不过浅淡一笑,却仿若冰雪消融,春意借眸中桃色盎然踏来。

“便在此安居罢。”那人笑对侍从道,转手朝桃树作了个揖,煞有介事的模样,“在下周瑜,字公瑾,余下的日子,便叨扰了。”

 

诸葛亮眼看着这个叫周瑜的人将折下来的那枯枝桃花放进琉璃瓶里,然后踏进厢房,就这么住了下来。

院落被重新修整过,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,终于不复之前颓败,有了些许生气。

从周瑜与侍从的对话来看,诸葛亮也多少猜出了点什么。周瑜该是当朝第一将军,立了不少战功,只是在北侵途中不过一战落败,皇帝便一道旨意夺了他的兵权,说是让他在此好生安养,实则惧怕功高盖主,换了个说法将他囚在这小小院落里罢了。

说到底,周瑜倒和他一样,出不去这院落,或者说,他还比周瑜要好些,起码心里没什么愁苦。

被占了地盘的不满之感顿时消去了不少。何况这人……诸葛亮眯了眯眼,不得不承认,当朝第一将军长得着实不错,堪比天上谪仙误入红尘。

开头几天倒有些零碎的官员来登门拜访,但毕竟周瑜失了圣宠,见风使舵的小人客气一番便也避如蛇蝎,闲下来的周瑜整日里无事可做,就坐在桃树下兀自出神。

“才二月,江南的桃花就已结苞了,”周瑜喃喃说,手又抚上桃树树干,“若是在塞外,只怕还是大雪茫茫呢。”似乎想起了什么,周瑜眼里闪过一抹亮色,很快又被暗流覆盖。

诸葛亮强忍住被人摸着“腰部”的不适,嘀咕道:“不过我结苞结得较早罢了。”

周瑜自然是听不见的,他抿了抿唇,取来古琴,放在膝上,对诸葛亮,似又对自己说:“桃树兄,料想你待在此这么多年,定是寂寞难耐,不如瑜为你弹奏一曲如何?”

诸葛亮又想嘟囔几句,可琴音一响,他便不做声了,侧耳细听起来。

诸葛亮囚在这院落里数百年,即使树枝高过了围墙,也至多能放眼三里罢了,没听过多少歌乐,却无端认为此曲是人间至美天籁。此后万年,他也没有再听到过比这更美好的旋律。

琴音袅袅,如清晨远山上缥缈的烟岚,初听并不奇特,却仿佛能剥开一层层茧壳,渗进人的心里,再也无法忘记。

抚琴之人微微俯首,墨色长发从脸颊边垂下,酒红眸中水光潋滟,氤氲着兵荒马乱的江南烟雨,神色专注至极,却带有别样的魅力。恰巧几片花瓣随风飘落,落在他肩头,周瑜侧眼一瞥,扬唇笑了笑,右手随意地拨着琴弦,左手抬起将头发拢到了耳后,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,潇洒非凡,那如画眉眼不知会被哪家姑娘珍藏在心头,反反复复地拿出来描摹勾勒。

仅剩的不满也随着琴声结束而消失了。

诸葛亮盯了一会周瑜撩起头发后露出的白皙脖颈,有些恍神。

若以后的日子里有这人陪伴左右,倒也不错。

有时候,一个简单的瞬间,却能教人把整颗心都给交付了,从此心神不再归自己掌控——得了他则满心欢喜,离了他则失魂落魄。

那时诸葛亮还不知道,周瑜便是他的劫,他生生世世都无法逃过,也不想逃过的劫。

 

周瑜此人,做什么事都有些心血来潮:想到要写字,便洋洋洒洒写几行;想到要作画,便随手蘸墨画几张。

在这儿住下两个月后,周瑜又一次心血来潮,对着桃树道:“老叫桃树兄也不好听,不如瑜为桃树兄取个字吧?”

真不知道他对着一株不会说话的桃树自言自语个什么劲。名字什么的他才不稀罕,不过……取一个倒也无妨。

周瑜绕着桃树走了一圈,眉尖微蹙,倒真的是在认真思考。良久,他停下步子,道:“瑜在搬来之前,也曾怨过当今圣上,可见到桃树兄时,心里忽然豁然开朗。桃树兄似这世上最为明亮的一束光,不如……便叫孔明如何?”

孔,意为十分;明,喻指净亮。

周瑜的唇角上扬,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,眸子倒映着风花雪月,柔和得好似画中之人。

“切,一点也不好听。”诸葛亮回过神来,说道,枝上的花苞却不由红了几分。

“孔明结苞都结了许久了,怎还不开花?”周瑜数着满树的花苞,有些疑惑。

诸葛亮也不知怎么回事,都及四月了,还不曾有开花的迹象。不过也没甚好担心的,他都是百年的桃树了,一次不开花又不会如何。

“瑜不懂桃树该怎么养……”周瑜正歪头琢磨着,便听有侍从来报:“将军,那乔国公又来了……”

周瑜皱了皱眉,有些无奈:“不是说瑜如今还不想成婚吗?怎么又……

“乔国公注重瑜的才华,而不忌讳瑜现在的处境,倒也是难得一见……乔国公帮了瑜不少,这恩情,瑜不会忘,可娶其小女……婚姻这种事,还是得两情相悦……

“罢了,说不通的,你便告诉乔国公,瑜今日身子不适,请他来日再访。”

这样吩咐完侍从后,“身子不适”的某人便躺了下来,枕在桃树树根处,慵懒地闭上了眼。

诸葛亮便肆无忌惮地打量起熟睡的美人。散乱的发丝,光洁的额头,轻颤的睫毛……诸葛亮的目光停留在周瑜红润的唇瓣上。

情不自禁地,想伸手去抚摸。但诸葛亮立即想起自己还为化形的事实,心里第一次生出些许遗憾。

“咦,这么好看的人?”甜甜脆脆的声音响起来,诸葛亮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得痴迷了,连一个小女孩闯进了院子都未曾发觉。

周瑜被吵醒,睁开眼来,看见团在自己身边的扎着丸子头的女孩,愣了一下。

“我是乔婉,你是不是就是我的夫君,周瑜周公瑾大人?”女孩可爱地歪着头,大眼睛忽闪忽闪的。

周瑜愣了许久,脸上才浮起一抹笑容:“原来乔国公许配给瑜的是小女啊,我明白乔国公的意思了……来人,传信给乔国公,说我应允了,不日便上门提亲。”

女孩不明所以地扯了扯周瑜的衣角:“周瑜大人,我要吃糖葫芦!”

“好,瑜这就带婉儿去买。”周瑜牵起女孩的手,离开了院子。

临走之前,女孩回过头看了一眼桃树,调皮地吐了吐舌头。

诸葛亮有一种自己的所有物被人抢走了的感觉。

 

周瑜是个孤儿,婚事便很快定下了。由于乔家小女不过十岁,成婚之日便定在小乔桃李之年的生辰。

表面上看,乔国公作为皇帝的岳父,和周瑜联姻,是借着皇帝的意思与周瑜重修于好,但少数知情之人心领神会,乔国公这样做正是为了保住周瑜,防止皇帝再对周瑜下手。

高处不胜寒,任谁在那帝位之上待久了,都会日日惶恐,连曾经的总角之交也忍不住疑心。

自从乔周两家订亲之后,周瑜的处境好过了不少,只是诸葛亮的处境就难过了。纯真之人能看见常人无法看见之物,甚至能与其交流,小孩子尤甚。所以小乔是感觉得到诸葛亮的存在的。

仗着自己动不了,这小不点就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,还折树枝揪花苞,诸葛亮简直苦不堪言。

偏偏还不能言。

每每看见周瑜望着小乔温和而宠溺的笑容,如待世上珍宝一般,便心中发堵。

算了算了,诸葛亮自我疏导,别跟小不点一般见识。

“好啦,婉儿,别摘孔明的花苞,要不然不能开花了。”周瑜笑吟吟的,伸出双臂,“下来吧,吃点点心。”

“都九月啦,不会开花了。小乔要再玩一会啦,周瑜大人把点心拿过来吧!”

“那你小心些。”周瑜无奈道,转身去厨房拿点心。

诸葛亮正出神地看着周瑜的背影,忽然觉得自己的树枝被拍了拍,古灵精怪的小女孩趴在他身上,大声道:“大桃树!不能动!嘿嘿……”

诸葛亮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。

小乔眨了眨眼,童言无忌道:“大桃树你是不是喜欢周瑜大人啊?”

喜欢?什么东西?诸葛亮皱了皱眉,莫名有些烦躁:“胡说些什么?给我下去!”

“大桃树恼羞成怒啦!”小乔说着不知从哪新学来的词,“大桃树肯定喜欢周瑜大人!嘿嘿,小乔才不会把周瑜大人让给你呢!

“姐姐跟我说,喜欢一个人,他在的时候会感到特别安心,他不在的时候会思念他,会希望和他永远待在一起,若彻底分开了,必肝肠寸断,生不如死。就算他拿剑指着你,你也会心甘情愿地奉上心脏,哪怕他罪不可恕,在你心中也如无瑕美玉。”

小乔像倒竹筒一样地背完了这段话,得意地朝诸葛亮笑,似乎想得到点夸奖。

“得了吧,我怎么会喜欢凡人。小姑娘家家的,整日爬树摘花,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。”诸葛亮定了定心神,威胁道,“小不点你再不下去,我就把你扔下去了。”

“婉儿,”周瑜取完点心回来,看见小乔骑在桃树树枝上,好笑道,“玩够了吧,快点下来,小心摔着。”

“嗯!”小乔轻快地蹿下树,还不忘朝诸葛亮做了个鬼脸。

诸葛亮没理她,看着唇角含笑的周瑜,心想,小不点有一点没说错,这周公瑾,倒真如一块无瑕美玉一般,引人目不转睛。

 

 

02.

他在我的记忆里种下了一棵桃树,从此用心血灌养。

时光缓缓流淌,不觉间,平淡美好的日子就这么被岁月的河流冲刷殆尽,世人却不自知,依旧做着永生安康的迷梦。

十年,在诸葛亮眼里不过是瞬间,却足以让淘气的女孩长成窈窕的少女,也足以让岁月的沧桑沉淀在那双赤眸中,埋葬了曾经的骄傲。

周瑜困在这院落里十年了。

表面上周瑜仍是温和地笑着,可诸葛亮知道,他心里是不甘的,他的梦想是驰骋疆场戎马一生,而不是在桃树下打发时间。

十年啊,整整十年。对于凡人来说,又有几个十年呢?

其实要离开这院落,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
但是周瑜不会选择那条路。他执着地,甚至可以说是愚昧地忠于他的国家,他的君主。

那皇帝有什么好的呢?诸葛亮酸溜溜地想。

他也有十年没开花了。

花苞停留在十年前的模样,紧紧闭合着,像是护着什么珍宝,抑或是心脏。

那琉璃瓶中的枯枝桃花也未曾变过,十年来,花苞不曾谢,也不曾开,伫立在清水中,高傲又脆弱,就如周瑜一样。

周瑜不爱饮酒,平常也总是将痛苦隐藏起来,唯独在诸葛亮面前会露出脆弱的表情。

或许因为他是一株桃树吧。

可他多希望自己不是桃树,这样,他就可以将那人搂进怀里,用自己的体温来给予那人温暖和慰藉。

周瑜不爱饮酒,却爱酿酒。

十年来小乔贪玩的性子从未改过,一双眼仍是纯真清澈,看得见诸葛亮的存在。被揪的花苞多了,诸葛亮也没了脾气,倒是周瑜万般心疼,每次桃树上少一个花苞,都要责备小乔几句。

“周瑜大人越来越不疼小乔了,每次都帮着大桃树。”小乔嘀嘀咕咕地抱怨道。

诸葛亮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明媚。

周瑜盯着被揪下来的花苞出神了一会,忽然眸光一亮,道:“不如用桃花酿酒吧?”

用桃花酿酒?可真是异想天开。但周瑜说做就做,埋头研究了半年,终于捧出了三坛成品。

“一坛给婉儿成婚时喝。”周瑜说,拍掉小乔蠢蠢欲动伸过来的手。

“我成婚不就是周瑜大人成婚嘛!现在喝了也不要紧啦!”

周瑜顿了一下,没回答,继续道:“一坛给孔明,还有一坛……留给我自己。”

诸葛亮看着周瑜小心翼翼将三坛酒放进地窖里,只恨自己没有唇舌,好尝一尝那酒的味道。

小乔问:“那酒叫什么名字呢?”

周瑜侧头思考了一下,绽开一抹浅淡的笑容:“便叫做桃花酿。”

小乔走后,周瑜捧着书坐在桃树下,看了一会,却抬头望向天边,眼神飘渺空远。

沉默了许久,忽道:“婉儿二十岁生辰就要到了。”

诸葛亮明白他的意思,这意味着他和小乔的成婚之日临近了。

你可以逃婚的,诸葛亮默默地想。拜小乔所赐,他听了人间不少大大小小、一波三折的话本,其中不乏逃婚大小姐的故事。而十年来的时光,也让他渐渐明白了“喜欢”这个词的含义。

恨不得将他占为己有,让他的眼里、心里只有自己。

诸葛亮想要化形的愿望日益强烈,可天劫迟迟未来,他只能继续伫立在院落里,将对一个人的心意藏在枝叶间,不言不语。

 

桃花酿做出的第二日,就有不速之客来访,打破了院落十年来的平静。

明黄色的卷轴并不长,来人细声尖嗓地读完,刻薄的眼睛瞅着愣怔的周瑜,催促道:“周都督还不快接旨!”

周瑜这才回过神来,忙跪下抬高双手接过卷轴:“臣谢皇恩。”

那一日周瑜唇角上扬,怎么也止不住地笑,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情格外好。

那可不是,晾了他十年的皇帝终于下旨,任命他为总都督,前去御敌。

国事平安的时候想不到忠臣,外敌入侵了便将忠臣当挡箭牌。偏生这挡箭牌还心甘情愿自得其乐。

诸葛亮十分不爽,尤其得知周瑜不日就要动身去边疆,可能一年才能回来一次,甚至……会搬回长安。

心口有些闷痛,他无法想象若是周瑜离开了,好不容易适应有一个人陪伴的自己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岁月。

周瑜换上轻甲,长发高高束起,干净利落,英姿飒爽,一手按着剑,一手夹着头盔,眼中的骄傲和自信再次散发出夺目的光彩。

“孔明,待瑜明年凯旋归来,可一定要开花啊。就以这枝桃花为信。瑜将它带到边疆,每看见它,便会想到和孔明的约定,孔明也不许忘了。”周瑜捧起琉璃瓶,神采飞扬的眉目让诸葛亮几乎移不开眼。

即使知道他听不见,诸葛亮也郑重地承诺道:“好,约好了,便不能反悔,明年桃花盛开之际,我等你回来一起赏花。”

 

谁都没有等到桃花烂漫的那个春天。

周瑜离开了以后的院落很冷清,诸葛亮又开始了数青砖的日子,偶尔小乔会来,跟他聊些外面的事,聊得最多的还是周瑜。

“听说周瑜大人又赢了一战呢!”

“那些蛮人连战连败,周瑜大人好厉害啊!以少胜多!”

那是自然,毕竟是他看上的人,怎么可能不优秀呢。

隆冬将尽初春欲来的一日,小乔说:“蛮人似乎派使者与我们谈和了,周瑜大人应该要回来啦。大桃树你一定很想周瑜大人吧?”

诸葛亮心里一动,似乎有什么东西满溢了出来,冲溃堤防,泛滥成灾。

思念使一个人的喜欢逐渐成长成了深爱,也使一个人越发不能忍受漫长的孤独和等待。

只是……有哪里不太对。

“蛮人一向骁勇善战,怎打了半年便缴械投降?”

小乔随口道:“兴许只是以为周瑜大人不驻守边疆了,便来闹一闹事,想讨点好处,却不料周瑜大人又做了都督,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。”

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,又怎会让皇帝抛弃前嫌,重新任用周瑜?再者,要讨些好处的话,这十年周瑜一直不在,又为何没有动静,苦等到现在才爆发?

诸葛亮按下心中无缘由的烦乱,暗道自己多虑了,只要他回来便好。

 

又是一旬过去,诸葛亮正百无聊赖地闭目晒太阳,却听墙外有车马的声响,然后便是小乔叽叽喳喳的声音,隐约听得“大桃树”“想你”等字眼。

诸葛亮心中一跳,似有所感,睁开眼来,看见迎面而来抱着琉璃瓶的一个人,轻甲还未脱,银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然而笑容却比那晶亮的甲片更为瞩目,一双赤眸更是笑意盈盈,比江南水乡鹊来燕至之时,那万里碧波千里东风之上,杨柳依依桃花迢迢之景还要诗情画意,教人沉沦其中,执迷不悟。

“孔明,瑜如约回来了,你可一定不能食言,今年春日必须开花供瑜一赏啊。”

诸葛亮的心神荡漾得一塌糊涂,忍不住低声答他:“我既应你,便不会失约。”

正重逢喜悦时,小乔“啧啧”了两声,煞风景道:“真酸真酸。大桃树要也能待我温柔些就好了。”

“胡说什么呢?”周瑜弹了弹小乔的额头,“去,倒些茶来。”

小乔欢快地小跑着去厨房,周瑜屏退了侍从,卸下轻甲,坐到树下,靠着树干,脸上露出些许疲惫。

“孔明,不知道为什么,近日总有些心慌。明明打败了蛮人,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妥,这群蛮人也太横冲直撞了,我布局设计他们,他们倒像是故意踩中陷阱送上门来……似乎有什么阴谋诡计在等着我。”叹了口气,周瑜甩了甩头,道,“虽说应该亲自押送俘虏去面圣,但料想圣上也不想看见瑜,瑜便索性让朝廷军接管了俘虏,现在估计正在押往京城的路上,应该不会有什么事。但愿是我多想。”

诸葛亮默默倾听着,眼神只不住地描摹周瑜的眉眼,一寸一寸,刻至肋骨,深入心髓。

“茶来啦!”

他回来了,连无聊的时光都变得有趣至极,像是从未分开过一样,小乔指手画脚地形容最近看的话本,周瑜坐在树下微笑着品茗,偶尔插上几句,诸葛亮则一边嫌着小乔吵闹,一边听话本听得津津有味,满眼只盯着红衣的美人,似想把他吞吃入腹。

纵使周瑜看不见他,纵使诸葛亮明白,周瑜从不知道他的存在。但一朝的许诺,便足以价值永世的守候。

重逢后美好的下午,却是最后一段短暂到可怜的安宁的时光。

 

夜间。

诸葛亮正闭目养神,却听有脚步声踏近,睁开眼,看见周瑜身着中衣,只披了一件外袍,在他面前站定。

“孔明,瑜睡不着,来看看你。”周瑜说,仰首,一双眸灿若星辰。

明明夜色弥漫,凡人该是什么也看不见,周瑜却仿佛看到了满树桃花,唇角微扬,复又垂了下去:“你还记得瑜说过的《桃花源记》的故事吗?‘晋太元中,武陵人捕鱼为业,缘溪行,忘路之远近……’”

自然记得。可那故事没有讲完,周瑜就去了边疆。那捕鱼人是否留在了桃花源,他也就无从知晓。

“这处院落,便是瑜的桃花源。”

他想留在此处生生世世,不被红尘所扰,却又不能摒弃世俗。他有他的疆土要守护。

“瑜总觉得明日会发生什么事。”周瑜轻声道,仔仔细细地将桃树看了个遍,未等诸葛亮有何反应,又道,“市间一向有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之说,孔明已有百年树龄,兴许哪一天也会有心神意识呢。”

诸葛亮一怔,复又发出无人能听见的苦笑声。现在在你面前的我,满心满眼都是你的我,早就有心神意识了,你却不知道。

连同我的心,你也不知道。

周瑜看了桃树许久,忽然上前一步,抱住了树干。

诸葛亮浑身一震,桃树的身躯出奇地感受到了僵硬的滋味。

“不知道孔明化为人形会是如何模样呢,是男是女,是老是少,又还记不记得瑜了。不管如何,这些日子,谢谢你了,没有孔明,瑜这十年真的难以熬过。”周瑜将脸贴在树干上,道。

诸葛亮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,可还是忍不住回应道:“待我化为人形,携你看遍锦绣河山,赏遍十里桃花,可好?”

终有一天,我会站在你面前,让你听见我的这句话。

殊不知,沉睡在迷梦中的人,终于到了该醒的时辰了。

 

 

03.

花开有时,重逢无期。

“将周瑜周公瑾给我拿下!”次日清早,一声惊雷,砸醒了周府所有的人。

侍从们乱作一团,周瑜冷静地抬了抬手,他们这才满面惊惶地缩到角落。

来人是半年前宣旨重新任用周瑜为总都督的公公,不同当日,此番带着一列卫兵,浩浩荡荡,气势汹汹,眼睛里的尖酸刻薄不减,更是多出了几份傲慢。

周瑜客气道:“公公所来为了何事?”

“自是来宣旨。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周瑜周公瑾伙同蛮人,假意平定战乱,将实则为刺客的俘虏送进京城,欲刺杀圣上,罪不可恕,念其旧情,乃赐毒酒一杯,自行了断!钦此!”尖细的声音抑扬顿挫,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。

诸葛亮听着圣旨,心里顿时透亮,几日来的不安有了缘由:蛮人作乱只是皇帝的一个陷阱罢了,只等着周瑜出纰漏,往套里钻。不然,若是从京城传来蛮人俘虏刺杀皇帝的消息,起码得三五日,怎会不到一日宣旨的公公就带着卫兵赶到了呢?

周瑜晃了一晃,蓦然明白了什么:“圣上为了杀瑜竟然不惜与蛮人合作吗?给瑜扣个谋逆叛国的罪名,不仅逼瑜死,还让瑜身败名裂,被世人唾骂——可真是步好棋!”

“死到临头还要诬蔑圣上吗?”公公摆了摆手,一杯毒酒被端了上来,“周都督,请吧。”

周瑜紧皱着眉头:“圣上知不知晓他这是引狼入室!君若要臣死,臣绝无二话。可是,起码要等瑜将蛮人除尽,安定了天下,再赐瑜死啊!”

公公面无表情,再一摆手,毒酒被送到周瑜面前。

周瑜的眼神终于寒了下来,他抽出长剑,一抬手,对准了公公的咽喉。公公到底是个欺软怕硬的,见这场面,腿立即软了,勉强维持住仪态,高声道:“周公瑾你要做什么!违抗皇命吗!”

“瑜只求能苟活几年,将蛮人消灭之后,再赴死。这样的要求也不让满足吗?”

“哼,”公公忽然发出冷笑,站直了身子,“周都督你可想好了,若你不肯喝下毒酒,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。”

周瑜正要答一句“瑜从来孤身一人”,却猛地想到了什么,浑身僵了僵。

诸葛亮也马上意识到了——乔家!小乔已经和周瑜订下了婚约!皇帝居然不惜以岳父家为要挟,也要杀了周瑜吗!

“现如今军队都不效忠于圣上,而效忠于周都督了,周都督若是真的忠君爱国,那便喝了这杯毒酒吧。没了周都督,大吴也能击败蛮人。”

周瑜松开手,剑“哐当”一声跌落在地上,他面色白了又白,最后覆上一片灰败:“圣上当真如此想杀了瑜?”他低头看那毒酒,眼神纷乱,黯淡无光,“也罢,君要臣死……臣不得不死。既然圣上有办法对付蛮人,那么瑜也安心了……”

诸葛亮意识到周瑜要做什么,猛然大吼:“不行!那皇帝有什么值得你效忠的?你现在杀了这些人,将乔家救出去,就平安无事了!一切都会好起来的,相信我!”

可没人听得见。

“还请公公带话,子敬将军有能力率领三军,希望圣上能重用他。蛮人一向诡计多端,此次与圣上合作,必有后招,要小心。不要牵连这些侍从和乔家。还有,这处院子,好好保留着,尤其是这株桃树……它马上要开花了。”

“周都督尽管放心,圣上只要你一人抵罪。”

周瑜颔了颔首,拿起杯盏,一饮而尽。

“公瑾——!”诸葛亮眼睁睁看着毒液入了周瑜的喉,公公带着卫兵离开,侍从们又乱作一团,满天的蔚蓝陨落了,诸葛亮眼前只有惨白和漆黑。

“这酒挺难喝的,没有桃花酿那种味道。”周瑜微微一笑,脚步虚浮地走向桃树,坐下来,头靠在树干上,一如往常那样。

“其实瑜也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愚忠,但到底……下不去手。从小便读圣书,被教导君为至尊,大概已经根深蒂固了吧。圣上是个好皇帝,只是却不再是瑜的好兄弟了。若圣上有把握消灭蛮人,让百姓安居乐业,瑜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,倒不如遂了他的愿,让他消去心头之患。”

“那我呢?”诸葛亮道,声音几不可闻。他知道他于周瑜而言不过是株用来倾诉的桃树罢了,他自始至终也不可能成为周瑜活下去的理由。

“若我死了,婉儿一定会哭得稀里哗啦吧,都能想到她花猫似的脸了……咳咳,希望她能找个好夫婿……若来世……”毒液开始起作用,周瑜说话越来越吃力,“来世不为帝王效命,必要寻一段好姻缘……无需钱财名利,只需一人,伴我身旁……不离不弃……”

他其实,也很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。

周瑜仰首,墨发散在肩头,瞳孔开始涣散:“……然后在院里种一株桃树,东风拂过之时,会开出极美极美的花……孔明,瑜看不见你开花的样子了,一定很美……真是可惜呢……”他张了张口,似乎还有话要说,“孔明,那捕鱼人……”

话音渐落,周瑜眨了眨眼,一滴湿润滑下脸颊,没入土里,晕染成迹。然后,那双赤眸缓缓地,永远地合上了。

他没能说完最后一句话。

那捕鱼人最终还是离开了桃花源,从此以后,再寻不到回去那片净土的路了。

诸葛亮疯了似地挣扎起来,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身为桃树无法撼动的身躯,不能动,不能说,连让挚爱感知到自己的存在都无法做到。

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叫,天地为之颤抖,风云为之变色,桃树簌簌摇动起来,仿若真的要折断树根,挣脱泥土。他的声音如此悲凉凄绝,可没有人听得到他的痛苦,他的绝望。他眼睁睁看着挚爱消逝在自己面前,不复存在。

有什么东西摆脱了禁锢,恍然间,诸葛亮觉得整个身体都轻了起来,他用力一挣,跌落在地上。

他低头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,还有浅色的衣襟。盼了百年的化形之日就这么忽如其然地来了,诸葛亮心里却毫无欣悦之情,只有悲哀的波涛在汹涌,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智。

刚化形还不习惯身体,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周瑜身边,将周瑜一把搂进怀中,紧紧的,似要嵌进骨血里。

他将脸埋在周瑜的颈间,感受到怀中的温度一点点冷下去,一点点僵硬起来。

忽然出现的男人让侍从们发出惊叫,四散而逃,不知谁不慎撞翻了琉璃瓶,五光十色的碎片洒了一地,那枯枝桃花已经残败,被碾成了春泥。

初春第一缕东风悄然来临,成片的花苞随风摇曳,慢慢展开粉嫩的花瓣,露出里面纤细的花蕊。满树繁花迎春盛开,绚烂如晨曦微露的云霞氤氲开来,化作纸上一抹丹画,牍上一句诗词。

“公瑾,你不是好奇我化形会是何模样吗?我现在化形了,你睁开眼看看,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一样?公瑾,桃树开花了,你不是很想赏花吗?那琉璃瓶碎了,桃枝枯了,不如再折一枝桃花?公瑾……”

诸葛亮絮絮叨叨地说着,眼角渗出几滴水珠,流经唇角,让他尝了满嘴苦涩。

“别离开我,好吗……”

他以为化形的天劫是雷,是电,抑或是其他,至多休养几年便足以痊愈,却不料是断肠泪,是刻骨情,伤得他体无完肤,永无天日。

 

桃花开了整整一日,第二日便落败了,三千花雨纷纷扬扬,铺了一院芳香。

他偷偷将周瑜葬在桃树下,似乎如此做周瑜就未离开他一样。乔家来寻得的尸体是诸葛亮随手变的,小乔果然哭成了花猫脸,诸葛亮抱了一坛桃花酿,趁无人时递给了小乔。

“你……你是大桃树么?”小乔抽噎着问。

诸葛亮没有回答,只是说:“公瑾说了,这酒须你成亲时再喝。”

小乔于是又哭成了一只小花猫。

还剩两坛桃花酿,诸葛亮拆开一台,对着桃树道:“公瑾别怪我,谁叫你不喝呢,两坛就都归我了。”宛如当初周瑜对着桃树讲话一般。

几瓣桃花浮在酒液上,如此娇艳的色彩,本应带些甘洌,入口却是苍茫醇烈,一如大漠落日朱瓦残垣,孤雁啸啸复归天。无须细品,人间炎凉疾苦百味便盈满唇齿间,让人心怀悲怆,不觉泪两行。直到月上梢头,嫩粉染至双颊,才有一抹甜意探入舌根,仓皇再寻,却又不见踪影。

后来,蛮人大举入侵,吴朝溃不成军,战乱延伸至江南,滚滚硝烟湮灭了满江桃花,温润的小镇似乎失去了春神的垂怜,越来越陈旧破败。

到最后,只剩下了诸葛亮依旧守在那小小的院落里。

周围渐渐长满了树苗,再然后,又一株株变成了参天大树,形成了一片山林。桃树在中心,树干最为挺拔,一眼望去,万千绿色之中一抹粉烟,似要飘至天上,乘风归去。

诸葛亮施法将那些无用的城楼都清除干净,独剩那青砖小院,任由山河变迁,沧海桑田,也依旧寂寞地伫立着。

诸葛亮整日闲散怠惰,时不时晒晒太阳,与山林里新生的小妖们打打趣,似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,无人能看出他深藏的孤寂。

只有诸葛亮自己知道,那情劫在心脏上留下的伤口看似很小,像被虫子不痛不痒地叮咬过一般,平日里你可以把它忘在脑后,然而夜深人静孤身一人时,让人痛不欲生的痛意便会传遍全身,你伸手去抚,才知它已深可见骨,再难愈合。

不愈合也好,这样他就忘不了那个人了。

又是千百年过去,山脚下建了个新的小城,唤作武陵城。

命运的齿轮再次悄然转动。

 

 

04.

花开十里不多,红颜一人正好。

周遭是无边无际的黑暗,没有丝毫光明,抑或是黑暗张开血盆大口,吞没了所有的光线和希望。

他就是在这样一片黑暗中沉沉浮浮,四处没有任何着力点,伸手想抓住些什么,却握得一片虚无,他想要抓住的,如潺潺流水,从指缝间漏了,融进黑暗里,再也寻不见。

他一直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不该忘记的回忆,遗失了什么不该遗失的东西。他生在边疆,未曾见过桃花十里,梦里却总能见到一株桃树,在东风中盛开,花瓣颜色灼灼,似能烧进心房。

唇上一片温软,有液体进入口中,顺着喉管流下,苦涩的滋味让他不禁皱了皱眉。

他吃力地撑开眼皮,入眼的却是近在咫尺的一双浅眸,由于贴得着实太近,能看见其中滚烫的浪涛在席卷,好像下一秒就会涌出,将自己吞没。

他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处境,大脑就率先空白无物了——那双浅眸的主人封住了他的唇,此时正将药液渡进他的口里。

见他醒来,那人的脸上显出惊喜,却不退开,不紧不慢地将药汁全都渡完,才恋恋不舍地放过了他的双唇。

发色浅淡,皮肤白皙,眉稍微扬,眸含秋水,五官似是精雕玉琢,惊如天人。那人像小桥流水边探出的一枝桃芳,那种好看动人心魄,没有烟火之气,却又带着脉脉温情。

他揉了揉太阳穴,想坐起身来,不料浑身疼痛难忍,他只得又躺回去。

那人赶忙替他掖了掖被子,嘱咐道:“你受了伤,别乱动。”

他无法,只好闭了闭眼,理了一下思绪。

他是捉妖师,生于边疆的捉妖世家,从小只是在边疆捕捉妖兽,倒有些名气,后来边疆的妖兽逐渐迁往南方,他便动身下了江南,一来追寻妖兽的踪迹,二来也可欣赏一番水乡风情,三来……也好逃避一些事情。

大概是人生地不熟,一时大意,被先前的仇家妖兽偷袭得手,他暂且不敌,就闪身逃走。他记得昏过去之前是在一片树林里,忽然发现了一处小院,便一头扎了进去,没了意识。

那么,面前这人,该是救了自己一命的小院的主人吧?

只是……他猛地睁开眼,抓住那人的衣袖,急切道:“公……公子,你有没有看见在下身边的一个小女孩?十三岁,扎着丸子头……”

“她在隔壁厢房,刚醒来过一次,又睡着了,你别担心。”那人温和道,盯着他抓住自己的手。

他这才觉得唐突,略微不自在地松开手,道:“是公子救了我吧?在下周瑜,字公瑾,大恩大德,无以为报……”

那人眨了眨眼,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:“那便以身相许吧。”

周瑜:“……??!”

那人弯了弯唇角,握住周瑜的手,眸中的伤痕消失无踪,只有温柔和某种深沉炽热的情意在涌动:“公瑾可要记好了,在下诸葛亮,字……”

周瑜愣了一愣,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与面前人的声音重合了起来。

“孔明。”

 

周瑜暂且在小院里住了下来,说得确切一些,是诸葛亮硬将他留了下来。

周瑜起先只能躺在床上,诸葛亮就整日守在床边,每每笑眯眯地看着他,时不时凑过来理一理他的头发,想尽办法占他的便宜,可又点到即止,让周瑜无法指责。

“说好以身相许的,公瑾可不能说话不算话。”

……他何时答应过了。

这样无赖的救命恩人,他还是第一次见。

“夜深了,诸葛公子还不回屋歇息吗?”

“亮等公瑾睡着再走。”说这话时,诸葛亮总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。

还好诸葛亮没有厚颜无耻到非要和周瑜同寝一榻,周瑜奈他无何,只好背过身去,沉沉入睡。

周瑜一直以为诸葛亮等他睡着后便会离开,直到有一晚他被半夜噩梦惊醒,听见房里有浅浅的呼吸声,从小养成的警惕心让他戒备起来,调匀自己的气息,将眼睁开一条缝,悄悄观察房里的情况。

他看见诸葛亮站在床前,静静地望着自己,逆着月光的脸上露出白日里不曾显现过的隐忍和渴望,似乎他站在那里已经站了很久很久了,他等一个人也等了很久很久了。

诸葛亮没有发现他已经醒了,微微俯下身,贴近周瑜的脸颊,在其上印了一个近乎没有发生的亲吻,他的神情和动作是那样虔诚,好像周瑜是他的稀世珍宝,放在心房里最柔软的那处位置。

周瑜才知道,这些日子以来每一晚的时光,诸葛亮都是这样虔诚地守着他度过的。

冷硬了许久的心脏动了动,似有破冰的预兆。

周瑜闭上眼,将升腾的温柔强压下去。

自己不过是一个意外来到此地的旅人,迟早会离开这里,他们认识不过数日,等他偿还了救命之恩,这场萍水相逢也就到了头。

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,更何况诸葛亮如此没来由的深情。感情都是虚假的,就像以前他曾以为真心的真心一样。

谁当真,谁就会输。

后来周瑜能下床了,诸葛亮则更肆无忌惮了,借着搀扶他到院里透气为由,手搭在周瑜腰上就是不放开。

周瑜虽然有些烦恼,可却不排斥,不知为什么,看着院里那株桃树时,心底总会涌上一种熟悉的温暖。

之前伤他的妖兽没出现在小院过,兴许是没找到这里吧,那妖兽作恶多端,在边疆就害过无数人,等自己彻底养好伤,必将他降服,免得江南水乡受到灾难殃及。

小乔的伤不重,早就活蹦乱跳了,她老爱爬桃树,坐在树枝上叽里呱啦地说一大堆,然后又自己“咯咯咯”笑开了。

在这时,周瑜会笑斥小乔没姑娘家样,总是和小乔不对付的诸葛亮,嘴角也会微微上扬。

这样的情景,不知道是几千年前的事了,小乔也是人类,早已经归为尘土,现如今能再生为人身,也是一件幸事。而且,最重要的是……诸葛亮看向身侧微笑的人,眸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。

最重要的是,他回到自己的身边了。

周瑜似有所感,转头对上诸葛亮专注的目光,咳了两声,耳根微微红了,道:“诸葛公子……”

“说了多少次了,唤亮的字。”

“……孔明。”

“今日是请神节,晚上山下的武陵城会有夜市,公瑾可要去逛一逛?”

周瑜还未来得及应答,小乔就从树上跳了下来:“要去要去!”

于是天将黑的时候,三人来到了山脚下,武陵城一片繁华喧嚣,喜气祥和,街上人潮如织,摩肩接踵,诸葛亮紧紧抓着周瑜的手,生怕他丢了似的。

温厚的手掌传来的热度染上周瑜的脸颊,周瑜故作镇定地低头,叮嘱小乔道:“别乱跑,小心走丢。”

小乔吐吐舌头,嚷嚷着要吃糖葫芦。

周瑜只好掏出荷包去买,诸葛亮却先他一步付了银钱,然后讨赏似地对他露齿笑了笑。

周瑜掩饰般地移开目光,注意力很快集中在路人的交谈中。

“最近不太平啊,听说城里的姑娘失踪了好几个呢。”

“哪是太不太平的问题啊!那些姑娘失踪得毫无预兆,十分蹊跷,衙门一点头绪也没有,太守也丢了女儿,找了法师来作法,说这案子不是人干的……”

“不是人干的?这是何意?!”

“就是……就是有妖孽作祟啊!每个姑娘失踪前都去过山上,而且都带了一枝桃花回来……”

“难道是桃树成精?这、这可如何是好啊?”

“这不是在四处请捉妖师吗,嘘,可别到处乱传……”

桃树?诸葛亮院里那株桃树吗?他没察觉出妖气来,要么只是一株普通的树,要么修行已近万年,妖气已经能很好地收敛藏匿了。不过万年的妖毕竟不多,就算有,应该早已成仙了吧。

“公瑾,我们去那边。”周瑜回过神,诸葛亮正拉着他人群最密集处走,小乔不知道跑哪里去了,见周瑜担心,诸葛亮便道,“没事,她自己找得回来。”

“不行,她一个小姑娘……”周瑜话未说完,两人已经挤到人群最前面,他看到眼前的事物,立即住了嘴。

一座石桥横跨河两岸,许多成双成对的男女从桥边一个老妇人手中取过红绳铃铛和木牌,登上小舟,到桥洞下,将红绳穿过木牌,挂在桥身一排排小小的钩子上。数以百计的铃铛随风摇动,发出清脆的响声,人们脸上便浮现出幸福的笑容,带着对未来的向往,满足地离去。

周瑜立即明白诸葛亮要做什么,道:“孔明,这不可以……”

“为什么不可以?”

“那……那是恋人之间才可以做的事……”

“公瑾不喜欢亮吗?”

周瑜抬头,看见诸葛亮认真的眼神,拒绝的话顿时无法说出口。他们认识不过月余,周瑜却有种感觉,他们似乎千年前就已经相知相伴了。到小院以来,他越发频繁地做梦,梦里的桃花开得灼目,可是醒来,他就忘了梦境里发生的事,只记得那桃树很像诸葛亮院里的桃树。

他二十余年来都在边疆生活,内陆那一场凛冽的寒风让他知道这世上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,所有对自己好的人都是有所企图。却未曾料到在江南,他会遇见一个无来由对他好的人。

诸葛亮为什么对他这么好,为什么只一眼就认定了他,周瑜想不明白,而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心里所想。

可是,面前人看着自己时眸中深藏的珍重,有什么穿越了前世今生的种子在心田发芽,嫩绿的幼叶渴望着另一个人的滋润,似乎得到了甘霖晨露,便能转瞬间长成参天大树。

“……没有不喜欢。”意识到自己说了何等可怕的话,周瑜忙改口道,“不,不是,瑜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
诸葛亮怔了一下,眼里涌上笑意:“那公瑾是何意?”说着,五指扣紧周瑜指间的软肉,气息贴近吐在周瑜耳侧,“公瑾陪亮挂上木牌,可好?”几近恳求的语气。

然后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。

周瑜看着属于他俩的木牌挂在桥上,铃铛摇摇晃晃,响声空灵悦耳,忽而觉得这些日子恍若做梦一样,他来到了一片桃花源,再也舍不得离开。

周瑜侧头望向满脸心满意足的诸葛亮,默默地想,老天不至于如此吝啬,连一个会真心待自己的人都不给他吧。

也许那人就是诸葛亮。

他想试一试。

 

夜市上的人熙熙攘攘,诸葛亮的开心怎么也掩饰不住,周瑜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,脸上一片薄红迅速蔓延,一直延伸到了脖颈处。

“公瑾。”诸葛亮停下脚步,将周瑜搂进怀里,就这样站在人群中,对着周瑜缓缓低下头。

周瑜立即明白了诸葛亮的意图,红着脸挣扎:“喂,这里人很多……”

“亲一下,就亲一下。”诸葛亮无赖地商量道。

“别这样……”

诸葛亮的神色冷了冷:“原来公瑾待亮的心意不过如此,要是公瑾不愿,亮也不勉强。既然公瑾觉得亮见不得人,那亮便不见人了。”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面具戴在脸上,甩袖竟要走。

周瑜见他是来真的,有些急了,忙跟上诸葛亮,伸手挽住他的手臂:“孔明,瑜不是这个意思,瑜只是……”却是越急越不知道如何解释。

诸葛亮像是充耳不闻,步伐越跨越大。

终于,周瑜狠了狠心,拦在诸葛亮面前,揭开诸葛亮的面具,飞快地在诸葛亮的嘴角上啄了一下,不过蜻蜓点水而已,却还是让他红透了脸,转身就跑了开去。

假装生气的诸葛亮讨到了便宜,这才丢了面具,心满意足地追上去哄媳妇去了。

此时此刻被遗忘的不认路的小乔:“……他们怎么还没回来?”

 

 

05.

生命漫长无涯,似桃花片刻凋零。

冷清了数千年的小院终于热闹了起来,终于不再是一个人。桃花似也开得更灼烈了,如一片烟霞驻留在枝间,美丽得虚无缥缈。

周瑜将小院大致打扫了一遍,折了几枝桃花,放在瓶中,置于案上。

“公瑾公瑾,”诸葛亮笑眯眯地从身后抱住周瑜,“你是不是瘦了。”

周瑜:“……手往哪捏呢。”

被拆穿的诸葛亮半点也不惭愧地笑了笑,握住周瑜的手:“公瑾,亮有样新鲜事物,可要看看?”虽是询问,却不容置疑地拉周瑜往房里走。

周瑜直觉不好,但挣不动诸葛亮,便对小乔嘱咐道:“自己玩一会吧,别离开院子太远。”

诸葛亮拉周瑜进了房,房内的雕木小桌上放了一副杯具,还有几坛酒。

“这是夜市上买的果酒,很好喝哦,公瑾尝尝?”

周瑜倒了一杯底,浅浅啜了一口:“嗯,味道不错。”

诸葛亮替他倒了满满一杯,道:“再喝点吧,只是果酒而已,不会醉的。”

“你给瑜看的就是这个?”

“是啊。”

周瑜将信将疑,喝了三杯后,放下杯盏道:“不喝了,瑜酒量一向不好……嗯?”周瑜顿了顿,只觉脑袋有些晕乎,四肢开始发软,一个踉跄跌在了诸葛亮怀里。

诸葛亮扬起唇角,将周瑜横抱起来,放在床上。周瑜浑身无力,只能任由诸葛亮细碎的亲吻从额头落至锁骨,更是将脖颈处完全荼毒。

“这酒……”

“是果酒哦,不过加了些其他东西。”诸葛亮笑得狡猾,“公瑾太容易害羞了,所以亮只能耍些手段好让公瑾主动投怀送抱了。”

周瑜又好气又好笑,转脸躲开诸葛亮的亲吻,诸葛亮再讨好地扭过他的下颌,覆上温软,唇舌纠缠在一起分理不清。

冰凉的手指探入衣衫内,周瑜惊了一惊,略有些无措地推了推诸葛亮,诸葛亮停下来,微微一笑,轻声道:“亮不勉强公瑾。等公瑾心甘情愿将余生托付给亮,我们再做此事。”说着,他躺到周瑜身边,环住周瑜的腰,将脸埋在周瑜颈间。

周瑜的心突然被温暖填得满满的,有一种冲动差点让他脱口答应了诸葛亮,他垂眸轻抚眼前浅色的发丝,忍不住扬起一抹笑意。

“公瑾,你知道吗,亮喝过一种酒,是世上最好喝的酒,独一无二,喝了就再也忘记不掉。”

“什么酒?”

“那酒集市上买不到,亮也只有一坛,唤做……”诸葛亮勾了勾唇角,“桃花酿。”

“不知道瑜是否有幸能尝一尝。”

“公瑾若想喝,自然是给的。不过……”诸葛亮话锋一转,眼中带着戏谑,“要在我们成婚之日喝。届时公瑾披着喜帕,与亮喝交杯酒……”

“胡说什么……”

话音未落,“嘭”一声巨响打破了小院的安和,床上的两人皱着眉坐起身来,互相对视了一眼。

“亮去看看。”

“瑜和你一起去。”

好在那果酒的效用不过短短一刻钟,来得快去得也快,周瑜恢复了力气,同诸葛亮一起出去查看情况。

小院的门被踹开,一群镇民涌进院里,带头的人是一个老神在在的法师,身旁一个大汉手里提着一个小女孩。

“小乔?!”

女孩抬起脸来,看见两人,“哇”一声哭了,抽噎道:“周瑜大人,他们欺负小乔!呜呜小乔不过到树林里玩了一会,忽然窜出一群人来把小乔抓住了,小乔明明什么也没干……”

周瑜皱紧了眉,对那法师道:“老先生如此是何意?”

“这院中有妖兽藏身,它已害人无数,罪可当诛。老夫特来捉它归案。”

“老先生怕是误会了。”周瑜松了一口气,道,“瑜不才,是一名捉妖师,这个女孩是瑜的护灵,原身为一只百灵鸟。瑜在此居住近半年,未曾发现过妖气,犯案的妖兽恐不在此处。”

法师摇了摇头,一双鹰眼阴鸷地盯向周瑜身后:“公子非妖兽,不过公子身后这位……可不一定是人啊。”

周瑜看起来依旧客客气气的,气场却蓦地冷了下来。镇民仗着人多势众,本气焰嚣张,但见原本温润的红衣公子面色忽然放沉,一股没来由的压迫感让他们情不自禁缩了缩。

“老先生不可妄加揣测,孔明他绝不可能是妖。”

诸葛亮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了颤。

法师冷笑一声:“老夫看公子周身黑气缭绕,怕是被这妖孽利用了却还不自知。且让公子看看那妖兽犯下的恶行吧。”

一具还未封棺的棺木被抬了上来,打开棺盖,入眼的简直不能算是一具尸体。肤色僵紫,面容扭曲,开膛破肚,肚内却已是空空如也,像被人用牙齿生撕开,连血也被吸干,全身上下只剩一张皮囊包着嶙峋白骨。仅从身材和服饰上才能勉强看出这是位女子,看腐烂程度,应是新死不久的。

小乔目睹此状,吓得号啕大哭,大汉松了手,她便一头扑进了周瑜怀里,像只瑟瑟发抖的雏雀。

棺木很快被合上,人群里传来不少哀叹唏嘘之声,法师道:“这个姑娘是今日在集市失踪的,此前已经失踪了好几个姑娘,到现在都没发现她们的下落,我们照例到山里搜寻了一遍,半途听到响动,结果循声发现了姑娘的尸体。”法师停了停,表情意味深长,“尸体上有桃花的香气。”

武陵城方圆百里,唯有这一株桃树。

周瑜安慰地拍了拍小乔的后背,对法师道:“就算如此,没有切实证据,谁也不能锁定凶手,孔明不是这样的人。”腰肢被搂住,诸葛亮带着桃花香的气息吐在耳侧,似想说什么,却归于无言,只是满心欢喜。

只要公瑾一个人相信我就好。

“公子不信,那老夫便证明给公子看。”法师说到这,忽然横眉竖目,手一扬,一道光束向周瑜射来。周瑜反应不及,还站在原地,眼看就要被光束击中。

“公瑾!”光束消失之际,原本在周瑜身后的浅色身影已经挡至周瑜身前,指间犹带着吸收光束留下的淡淡烟气,“公瑾没事吧?有没有伤到?”神情急切的人在触到周瑜空白的眼神后,顿了顿,慌乱解释道,“公瑾,你听亮说,亮不是有意瞒你的……”

“公子还不承认这是个妖孽吗?”法师长笑道,“其他姑娘的尸体一定都在这院里,还不快搜?这只妖孽由老夫来对付。”

人们闻言,举着火把就要涌到房内四处搜查,诸葛亮喝道:“你们谁敢动此处一砖一瓦!”众人略一哆嗦,一时无人敢再动了。

“公瑾,公瑾你说句话好吗?亮是怕你身为捉妖师,与妖兽势不两立,才不敢告诉公瑾亮是桃妖,亮从没有做过坏事,公瑾一定要相信亮。”

周瑜终于抬起双眸,望着诸葛亮道:“你既没做过坏事,那便让他们搜吧,这院里所有的房间瑜都去过,瑜相信你。”

诸葛亮的眼睛亮了亮:“好,只要公瑾相信亮。”他转身道,“你们搜吧。”

小院不大,这么多人,很快便搜索完了,领头人对法师为难道:“什么也没有,我们是不是……”话未尽,却有人喊道:“这里还有个地窖!”

诸葛亮的脸色变了变:“那个地方……”

众人一窝蜂地涌过去,砸开地窖的门,像是破了什么屏障,一股恶臭迎面扑来,直冲天际。

地窖里躺着不下十具尸体,皆是女子,惨状如刚才棺木里的尸体如出一辙。

周瑜沉默地走过去,在最新的一具尸体旁蹲下,探了探尸体的死气。

大概已经死了一个月了。一个月前,恰是请神节那一天。这院里所有房间他都去过,但他才想起来,这处地窖他却是从没有来过的。

有那么一瞬间,周瑜仿佛从温润的江南复又坠入了干冷的边疆。在那片荒原上,妖兽无数,他生于捉妖世家,体内流淌着纯阳之血,自小便受到人们的信赖与景仰。他只捉恶妖,因此与妖族相处得也算不错。

一次他结识了一只妖兽,逐渐与其成为了好友。那妖兽邀他喝酒,却趁他喝醉之际,借了他的纯阳之气,掩盖住妖气与形踪,然后化成他的模样,屠了整整一村的人。

最后他亲手诛杀了那只妖兽。然而人们不再信任他,无论走到何处他都只能形单影只,不仅如此,愧疚和伤痛也一直让他无法再在那片荒原上待下去。于是他来到了江南,遇见了诸葛亮。

这处小院,他以为会是他的桃花源。可此刻,他的桃花源遍地都是污秽和血腥。

“公瑾,这不是亮所为!定是有人趁今日亮去集市买果酒时……”诸葛亮抓住周瑜的手,很冷,冷到骨子里,很快那冷意也没有了,周瑜的手从他手里滑了出去。

周瑜后退一步,抬头看他:“是啊,你今日去过集市。”那姑娘便是今日在集市失踪的。

周瑜几乎可以说是冷静的表情却让诸葛亮更觉无措,他握住周瑜的肩,望着那双赤眸:“公瑾,相信亮,好吗?”

该不该信他?周瑜只觉得头无端地有些疼,他甩了甩头,想将一切从他的脑海里清除出去,可越是想,他就越是茫然,牙齿不由自主地紧咬,将唇都咬出血来。

谁当真,谁就会输。

“杀了这只妖孽!”“杀了他!给姑娘们报仇!”“将这只妖孽千刀万剐才是!”讨伐声此起彼伏,回忆和现实不断穿插,吵得周瑜越发头疼。

诸葛亮看着一袭红衣的人,扬起一抹苦笑:“公瑾还是不信亮。也是,于你而言,亮不过是个才认识了半年的人而已啊,可是亮,”浅眸中波光涌动,倒映出一潭灼灼桃华,“已经等了公瑾数千年了。”

喧哗人声中,唯独诸葛亮轻声的一句话,落入了周瑜的耳里。

周瑜的双睫颤了颤,手抬了一抬,又放了下去。

法师在念咒,无数符文向诸葛亮袭来,诸葛亮的周身升起一道屏障,将他和周瑜牢牢护住。

混乱之中,忽然有陶瓷破碎的声音,一股酒香顿时蔓延开来,压过了恶臭,盈满了地窖。

诸葛亮蓦地睁大了眼,没有人看到他是如何移动的,他转瞬便出现在了被撞碎的酒坛边,徒劳地想挽回流了一地的酒水。

仅剩一坛的桃花酿,公瑾送他的桃花酿。

诸葛亮的眼神变得狠厉,他猛地伸手扼住打碎酒坛的领头人的脖子,领头人立即挣扎起来,拼命蹬腿,却无济于事。

“孔明!”

周瑜的声音让诸葛亮清醒了些许,他松手,放过了领头人,闪身回到周瑜面前,低垂着头,神情竟有些脆弱和委屈。

“公瑾......”他唤道,却没有下一句。

周瑜不看他,转身对法师道:“此妖道行高深,以你我之力绝不可行,不如先退至城内,从长计议。”

法师捋了捋胡须:“公子幡然醒悟,愿助老夫一臂之力,老夫甚为欣慰。只是这妖兽怕不会轻易放我等回去吧。”

“你们走吧。”诸葛亮忽而轻笑几声,道,“凭你们区区几个人类,还奈何不了我,放不放过你们于我而言不过是乐趣罢了。”

周瑜背对着诸葛亮,谁也看不见彼此的神情,桃花落了,也没有谁再注意。

周瑜随着人群走了,小乔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看,最终还是跟上了周瑜。下山的路上,小乔一步三回头,她看见一个身影站在桃树下,周身似镀了岁月的边线,孤寂落寞,近乎是固执地立在那方天地里,像是要伫立到天荒地老,抑或等一人回首,等一人归来。

 

周瑜与法师一样,暂时安置在了领头人,也就是太守府上。太守的府邸颇清幽,建了个像模像样的小桥流水之景,水边还有一株碗口粗的树,正抽着绿芽,没开花,瞧不出是什么品种,周瑜却想该是桃树吧,等开了花一定会很好看。

但他很快又想起,唯一的桃树在那山上。桃树花开四季不败,他却以为桃树还未有意识,不过是成妖的先兆。

周瑜站在小桥上,俯首看那粼粼流水,倒映出自己的身形。不过三日,他却如过了三生三世,本就有些瘦的身躯显得越发瘦削,看起来几乎风一吹就要倒下了。

闭眼是桃花,睁眼也是桃花。

怎能不消瘦?

他想起诸葛亮守在他床前温柔得近乎虔诚的神情,那份情意,怎么就会是弄虚作假呢?他想不明白,也不愿想明白。可是武陵城那穿城河的石桥上,那叮当作响的铃铛,镌刻着姓名的木牌,已经将生生世世的誓言都铭记了。

“......忽逢桃花林,夹岸数百步,中无杂树,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。渔人甚异之,复前行,欲穷其林。”

那渔人是不是本就不该遇见那桃花林,不该误入桃花源。

可若不入桃花源,又怎能赏到人间盛景,被人记录成书呢。

最后的那一句“公瑾”反反复复地在耳畔响起,微风吹起一阵阵涟漪,有什么隐而不发的东西在周瑜心上尘埃落定了下来。他想,诸葛亮和所有人都不同,那样如待珍宝的眼神,绝不会是在骗自己,也许这辈子,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珍惜地看着自己了。

自己为何不信他,又为何不敢信他。

周瑜看着水面上逐渐靠近的黑影,转过身,对上法师苍老的一张脸:“老先生不知贵庚几何?”

“老夫年过花甲,已近古稀,公子有何见解?”

周瑜笑了笑:“老先生如此大年纪,却还步履矫健,走路无声。”

法师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:“公子说笑了。”

周瑜盯了面前的老人一会,忽然冷笑了一声,道:“那日伤了瑜,沾了些许瑜的纯阳之血之后,阁下可过得逍遥快活呢,不知年轻姑娘的血肉阁下吃得可还美味?”

 

夜幕沉沉,法师带着先前那群镇民,举着火把,又来了小院。

诸葛亮倚在桃树上,目光空茫,望着天边,却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心里。对于众人的讨伐声,他无动于衷,只是在想,还好公瑾没来,那等会杀人的时候,就不会被公瑾看到肮脏的样子了。

也对,公瑾现在怕是很厌恶他吧,又怎么会来。

妖若想成仙,便不能杀人。只是,我只为你成仙,也只为你入魔,没有了你,成仙还是入魔又有何区别。

诸葛亮抬手,落了一地的桃花飞扬起来,汇聚成利刃,向人群射去。

“孔明!”

几乎以为是错觉的声音,桃花顿时又落了一地,诸葛亮茫然地回头,看见院门口站着周瑜,他的眼神亮了亮,又黯淡下去,他不受控制地向红衣的人走去,口里喃喃:“公瑾?你是来杀亮的吗?无需脏了公瑾的手,亮自己就......”

“孔明!”这声呼喊更为响亮,却是在上空响起的,门口妖术化作的“周瑜”忽地消散了,诸葛亮抬头,看见周瑜乘着小乔化为的百灵鸟,从空中跳了下来,他伸手,堪堪接住周瑜的身子。

周瑜浑身狼狈,似刚从哪里逃脱出来,一站稳就紧紧搂住了诸葛亮。

“公瑾?”诸葛亮抱着怀中的温软,几乎难以置信,“你原谅亮了?你的衣服......是被谁伤了?”

“孔明,瑜......”周瑜道,伸手想握住诸葛亮的手,却听小乔一声惊叫,入目是狰狞与丑恶,他来不及细想,便推开了诸葛亮。

“既出,得其船,便扶向路,处处志之。及郡下,诣太守,说如此。太守即遣人随其往,寻向所志,遂迷,不复得路。”

历史似乎总是在重演,渔人再也没有回到桃花源。

那抹水红跌在怀里,血腥味又盖住了久久不散的酒香,诸葛亮觉得手上有些湿,抬手看去,是刺目的鲜红。

妖兽从法师身上脱离出来,叫嚣着,张牙舞爪,诸葛亮略一扬手,便将其连魂带魄全部歼灭。人群早已四散而逃,小院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。

诸葛亮的的声音颤抖得几乎成不了调:“公瑾,公瑾?”

周瑜的脸色苍白却温柔:“孔明......对不起,瑜应该从始至终都相信你。从来没有一个人对瑜这么好过,也从来没有一份温暖让瑜如此贪恋。所以瑜不敢相信这是真的,总怕会重蹈覆辙,总怕孔明有一天会离开,桃花有一天不会再盛开。”

“别说话了,亮给公瑾止血。”诸葛亮搂住周瑜,却又怕楼得太紧,他将真气尽数渡给周瑜,一直受他灵力支撑才屹立如今的小院如尘土般消散湮灭,周瑜折的桃花也枯败零落,碾成了春泥。他跪在桃花树下,一如曾经,桃花灼灼地开,似要燃烧殆尽。

“没用的,孔明,瑜被那妖兽伤了两次,刚才它的倾力一击,孔明估计也会被震动内丹,更何况瑜这个凡人呢。而且,孔明,你快要脱骨成仙了,答应瑜,一定不能杀生。”

诸葛亮握住周瑜的手,像捧着琉璃,轻轻地,生怕摔碎:“公瑾说的,亮都答应。”

小乔依在周瑜身边,呜呜地哭,几乎要成了一个泪人。

“孔明,瑜一直觉得自己忘了一些不该忘的事,忘了一个不该忘的人。瑜梦里那株桃树,与孔明这株桃树,真的很像。也许,瑜前世曾看见过这样美的桃花吧。”周瑜低低地笑了笑,将脸靠在诸葛亮肩上,“瑜有没有告诉过孔明,这处小院,是瑜的桃花源?”

诸葛亮沙哑着声音道:“公瑾说过的,亮一直记得。”

人群丢下的火把点燃了荒草,火势随风扩大,灼烈的火焰似桃花,遍地而开。

“好可惜,瑜无需钱财名利,最大的愿望不过是遇到一个人,伴我身旁,不离不弃。好不容易遇到了孔明,却无法再实现这个夙愿了。”周瑜微微抬头看那满树芳华,嘴角噙了一抹笑意,“不知道瑜的下一世,还能不能看到如此美的桃花。”

“能实现的,公瑾的愿望一定能实现的。”诸葛亮浑身都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,“公瑾还能活很久很久,还能和亮一起赏很久很久的桃花。”

周瑜望着诸葛亮,酒红的眸似数千年来都不曾变过,依旧蕴了阑珊秋色,藏了绝色山河,让人心怀思恋,不能自已。

“孔明,其实瑜......早就把余生托付给你了。”

怀中的温度逐渐冰凉,似有湿润爬满了他的脸庞,他伸手去抚,却又什么都没有。

火焰的温度很烫,几乎要把他的心脏灼烧成灰,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,用身体抵挡火舌的吞噬。

这场大火,是他的成仙劫,他渡过了劫难,却又再一次失去了挚爱。

哪怕他再小心,再患得患失,也终是留不住他。他是妖,他是人,他们本就殊途,也不可能同归。

“公瑾......公瑾......”

他该放手了。

 

武陵城外的桃花源,每年二月花开最为烂漫,当天出嫁的新娘路过此地,都能听到温柔的《桃夭》吟唱之声,有人盛传,曾于其中窥见位风华绝代的男子,惊鸿一瞥,疑是天人。

据说很久以前,有天火于此间烧了七天七夜,里面的桃树却毫发无伤,反而花开得更艳,仿佛劫难洗礼过后的重生。

而这里也成了痴男怨女的祈愿之地。

我的情劫因你早已安然度过,但飞升成仙也就此失去意义。生命漫长无涯,而落花寄托着无尽的思念,却不知飞向何方。

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”你理应如他们,值得平凡却安宁幸福的一生。愿你这一世、下一世,都不要再记起我。

 

 

06.

桃李春风,不如一眼回眸。

桃树一年四季都不落花,像是为了让某个人生生世世都能看到满树芳华。

“大桃树,你真的不再去找周瑜大人了吗?”恢复了记忆的小乔伏在桃树树枝上,如此问道。

诸葛亮没有回答,倚在桃树上,远望着山下一支鸣锣打鼓的送亲队伍。

马上穿着一袭红衣的人似有所感,仰首望来,看见一树灼灼桃华。

足够了,已经足够了。

若教他用天下苍生换此人惊鸿一顾,怕也是愿意的。

 

这已不知是周瑜转世后的第几世了。

武陵仙君本最是人间自由散漫第一人,早已渡劫位列仙班,却因前尘往事种种原因,迟迟留在人间不肯飞升,看遍人间贪嗔痴妄,为怨男痴女所供奉祈愿的对象,这种散仙,天庭不好不管,却又不能强管。

“还请武陵仙君随小官上天庭。”

仙官已经来了数次,诸葛亮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了,隐去身形蹲在一座道观的墙头上,专心致志地偷窥观里卧在榻上小憩的某位红衣道长。

仙官顺着诸葛亮的视线望去,“咦”了一声:“原来仙君心系之人是位道长。”

诸葛亮顿了顿:“人仙殊途。”

“人仙结合有违天规,但仙与仙之间就非如此了。”

“你说什么?再说一遍。”一直温和客气的仙君忽然转过头来,眼里冒出饿狼般锐利的光。

仙官小心地吞了吞口水:“小官是说......”

那一天,风清云朗,桃花开得特别烂漫。

 

周瑜自有记忆起,便住在道观里。

老道长说,数年前的一个雪夜,他听到叩门声,打开门便看见屋檐下裹着襁褓的他安静地熟睡着,身旁还有一枝沾了霜雪的桃花。

那枝桃花直到他及冠才落尽,周瑜拾了花瓣,放在香囊里,随身佩戴。

修道是一条漫长的路,周瑜有时望着天,会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修道,只是觉得有一人在前路等他,所以他必须认真修道,早日找到那人。

到道观里祭拜的姑娘们都道城外桃花源有一株很美很美的桃树,四季常开不败,更有人曾在其中窥见过仙人。

姑娘们调笑说:“周道长如此风华绝代,定比那仙人还要好看几分。”

周瑜淡淡笑了笑,心想,等哪一天有机缘,便去赏一赏那桃花。

一日,他坐在石阶上研读道经,不知不觉犯了困意,继而入梦。

似闻到一股芳菲香,周瑜眼前是郁郁葱葱的树林,他循着香味寻去,转过灌木丛,一树桃华映入眼帘,那桃花开得张扬,妍丽的颜色比最美的胭脂还要嫣然,却又不染红尘。

“公瑾。”有人低低唤他,他转头,却被罩了一块喜帕,除了鲜艳的红色,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
有歌声自远方传来,间杂百灵鸟的鸣叫。唱的是《桃夭》,想必便是姑娘常说的山上不知何处起的歌声吧。

有人牵了他的手,领着他走,他亦步亦趋地跟着,没来由地感到安心。指尖的温度很暖和,也很熟悉,让他舍不得挣开。

正走着,忽然脚下一空,周瑜顿时惊醒。

摊开的道书上正写着庄周梦蝶的故事,周瑜盯着那白纸黑字,若有所悟。

晴朗的天空忽而阴沉下来,乌云滚滚,天边猛然闪过一道紫电,闪电越来越近,竟似要向道观劈来。

电光刺眼,周瑜用手臂挡住强光,耳边惊雷乍响,震耳欲聋,周瑜从指缝间隐约看到一个逆着光的身影,挡在了自己的身前。

待电光褪去,却又什么也没有了。香囊不知何时掉在地上,桃瓣也滑落了出来。

老道长说,像周瑜这么年轻就受了天雷,渡了仙劫的,在武陵城里还是头一个,放眼大江南北怕也没有几个,想必过几日就会有仙官带他入天庭,观一观前尘镜,然后担任个仙职。

周瑜依旧淡淡笑了笑,握着香囊,去了武陵城外的桃花源。

桃树如他梦里的一样,芳华灼灼,似将他的心都灼热。

“这位公子。”

听见与梦里一模一样的声音,周瑜转头,看见一个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侧,衣袂翻飞,双眸含笑,似水光潋滟,桃花潭深,万千岁月潺潺淌过。

“这位公子,可要折一枝桃?”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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